橘貓叼著崽從暴風雪的後座蹦了出來, 消失在樹叢之前回頭瞧了一眼昏昏欲睡的宿陵。他抓著還沒吃完的營養劑，腦袋埋在方形枕墊裏。

“……報告，A區清查完畢。”

“C區清查完畢。”

“超市區清查完畢。”

……

操控臺上的終端傳出了興奮的聲音。

“帝國學院內所有道路巡查完畢, 沒有存活的擬態蟲。”

“咱們可太棒了, 校長, 今天學校裏的酒應該隨便喝吧！”

“飛廉星的新聞恢覆了！采玉城已成功防守, 但外面還有一些游蕩的擬態蟲——”

“報告，申請前往采玉城協防。為聯盟居民做出貢獻是帝國學院應盡的責任！”

“外面太恐怖了，豐田星至今都還是失聯狀態……”

在一夜酣戰之後, 帝國學院的學生們很快清點出了傷員, 留下了一些醫學部的學生進行照顧。剩下的人自發集結成了小隊，準備帶著軍備和資源開始巡查飛廉星。

蕭淮硯從後視鏡中凝視著已經睡著的宿陵。或許是多年緊繃的狀態, 漆黑的眸子裏仍然盛著揮之不去的戾氣。但漸漸地, 露出了不易察覺的溫柔。片刻後，他收回了視線，打開終端。

比夜色更涼的嗓音在帝國學院公共頻道的歡呼雀躍裏響起：“報告, 申請支援豐田星。”

宿陵醒來的時候, 窗外的鐘樓已經被一望無垠的漆黑取代。暴風雪正在一艘航行艦上。

他側著身躺在後座，似乎壓著什麽東西。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自己枕在蕭淮硯的腿上。

“還有五分鐘抵港。”蕭淮硯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宿陵循聲望去，直勾勾地盯著那雙桃花眼：“你還沒走。”

蕭淮硯似乎忍著咳嗽, 輕描淡寫地揭了過去：“今天可以呆久一點。”

宿陵看著他。

蕭淮硯的唇角上勾, 不願多加談論, 轉移了話題：“上回帝國學院出事的時候, 死了很多人。幸好這次有你在。”

“我不在這裏嗎？”宿陵問的是對方的十二年前。

蕭淮硯凝視著他, 語氣變得飄忽：“不，你在另一個地方。”

“為什麽？”

蕭淮硯沒有回答, 只說：“不會有下一次了。”

他的手指繞著宿陵耳畔的發絲，在進一步碰到了臉頰之前，被宿陵用力攥住了手，一折。

宿陵坐起了身，發現蕭淮硯臉色蒼白，似乎忍耐著痛楚。突如其來的咳嗽讓他顯得有些虛弱，桃花眼微微擡起，委屈極了。

宿陵回憶起自己剛剛下手的力道，並不重。但他迅速松開了。

蕭淮硯咳完了，又盯著自己的手腕笑了起來：“好像不能離鐘樓太遠了。”

他又想觸碰宿陵時，宿陵向後縮了一下。

“你很怕我嗎？”蕭淮硯的手停在半空中，手背極輕地蹭過了宿陵的唇角。

宿陵定定地看著他，想起了那個炙熱的夢境，如此真實，就連眼神都相似。他一言不發，轉身推開了車門。

不料車門撞在了幾個不知停留了多久的圍觀者身上。

連嘯一臉茫然：“老大說什麽了，怎麽感覺宿陵生氣啦？”

希子都吹了聲口哨：“你管的著嗎，你一個單身狗，人家小情——”

他餘光打量著好整以暇的蕭淮硯，立刻改口：“校慶就要到了，連嘯說想給大家唱首歌助助興。”

宿陵的視線盡頭，斐然和司瑾瑜坐在了航行艦的另一頭。斐然朝他輕輕頷首示意。

航行艦中當然不止他們，還有些自告奮勇的師生。此時占據他們的不是焦慮不安，而是從帝國學院的大捷中重獲新生的激動。

這並非理智的判斷。

在五分鐘後，航行艦落在了豐田星S區的一處被高山環繞的平原。事實證明，當所有人都看見了蟲巢的時候，神經再次繃緊了。

那東西就在平原的半空中，距離地面兩三百米的高度。從地上望去，就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洞。

但在立體的投射中，那只是一個圓形的黑色薄片。

它突兀地出現在濃密的黑雲下，在漆黑的空中，詭異得像是宇宙某個舊神時代的產物。

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黑色的橢圓體落下來，遠看跟榛子差不多。但這些東西一旦接觸到地面，會立刻扯開覆裹的透明黏膜，黑色的觸手支撐著龐大的身軀。它們跟餓極了一般沖向能嗅到的任何生命，以最殘忍的方式吞食。

雖然帝國學院的精英在真正面對擬態蟲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產生畏懼，但對恐懼的克服方式印刻在他們經過訓練的神經中。

而豐田星不一樣。

在這顆位於邊緣地帶、絕大部分荒蕪貧窮的星球上，幾乎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他們連合法的自衛武.器都沒有。

聯盟的援軍尚未趕到S區——或許是因為討論緊急方案花了太長時間，他們聲稱率先援助了傷亡更為慘重的區域。而更多的援助則停留在了主要的發達行星。

“和平太久了，”蕭淮硯冷笑道，“很少人知道該怎麽面對。”

宿陵跳下貨車，從裏頭拉出了裝滿武.器的木箱。

希子都不解道：“難道擬態蟲還會開飛船？蟲巢在這裏，它們是怎麽去其他地方的？”

“S區是一個港口，這裏有一些小型的定時無人艦。”前來對接的當地警長王雲溪出現在了眾人身旁。她紮著金色的長發，穿著緊身的制服，看起來十分幹練。

她無暇寒暄，單刀直入地解釋：“豐田星很小，有限的通航只能到南方星系的六顆主要行星進行換乘。蟲巢出現是在昨天傍晚，恰好在每周定時無人艦開始之前。每一艘無人艦在啟動的時候都會經過那個位置——”

也就是蟲巢下方十米。

王雲溪苦笑道：“十二艘無人艦，幾乎沒有一艘是空著到其他行星的。”

“那為什麽不關閉自動系統？”歐楚楚問。

“這是一個非常老的港口，很多年都沒有修繕了。那個關閉系統的閥門是手動的，程序很難入侵。這玩意兒就在蟲巢的正下方。”

王雲溪指著下面黑漆漆的蟲群。它們爬開時露出了一片廢墟。

“最糟糕的是今天晚上九點會有一艘大型無人艦起航前往M27。它就停在地下。好消息是，M27並沒什麽居民——”

蕭淮硯說：“壞消息，M27是最適合擬態蟲繁衍的地方。”

周遭的目光紛紛一緊。

王雲溪並沒有很驚訝，點了點頭：“所以必須要在今晚九點之前，解決這一切惡。”

她的目光逡巡過面前這些年輕的面孔：“不過你們確定嗎？你們年紀都很小，我是說，就算是上戰場，也輪不到你們先。”

“誰讓咱們比中央星系近呢，”弗蘭克醉醺醺地靠在貨車邊緣，舉起了手裏的酒，“遠親不如近鄰。美女，豐田星的野雞是不是挺好吃的，晚上烤一只？”

王雲溪冷漠地掃了一眼，仿佛在問“這就是你們的水平嗎”。

“啪嗒”，一只野雞從天而降，暗綠色的黏液幾乎要把這東西燒焦，惡臭熏得人直犯嘔。但在場沒有一個輕舉妄動。

弗蘭克擡起頭，只見一只擬態蟲正趴在貨車頂部，黏液從顫動的息肉流了出來，緊接著長觸輕輕一揮——

“哢嚓”一聲，這蟲子被切蛋糕一樣地分開了。傲萊從踩在它的背上，又不解氣地跺了幾腳。他本來膚色就偏深，背著光更是黑成了一塊燒焦的炭。

幸好這枚炭還有著俊俏的輪廓。

弗蘭克砸了砸嘴，硬生生吞下了抱怨。

而王雲溪的雙眸則亮起了希冀。

在前往高地指揮部的路上，蕭淮硯望著窗外，放在膝上的手虛握成拳。

“在我的時代裏，當時的聯盟處理不當，豐田星傷亡大半。等援軍來的時候，這裏已經被擬態蟲占領了。全軍覆沒。”

“自那以後，豐田星和M27被拋棄了。擬態蟲就在這裏繁衍，等待著不斷出現的蟲巢。”

宿陵疑惑地問：“它們到底是什麽？”

“你可以理解為，巢宇宙存在的使命就是無限擴張和吞並，除此以外，必須要獵殺所有生命體才能獲得繁衍的資源。在宇宙處於不穩定狀態的時期，巢宇宙就會不斷生長出蟲洞，將巢傳送過來。”

“通常情況下，每個蟲巢都會有一個蟲母。它帶著孕育了數年的蟲群尋找新生的食物。”

宿陵驀地擡眸：“如果殺了蟲母，蟲巢就會消失。”

“是，”蕭淮硯承認道，“蟲母一死，作為連接兩個宇宙的蟲洞通道也會崩塌。但幾乎沒有人能做到。”

宿陵在顛簸的行駛途中盯著他的側臉：“你好像很了解擬態蟲。”

蕭淮硯“嗯”了一聲，若無其事地笑道：“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它們了。”

那話中似有未明的深意。

等到了指揮部，滿懷熱血的年輕學子們才了解到了豐田星慘烈的現狀。S區幾乎要被夷為平地，那些滿是殘肢和灰塵的視頻不忍卒看。除此以外，整個豐田星都沒幾塊完整的地方。

這裏根本沒有駐軍，警備十分有限。因為通訊落後的緣故，率先抵達的援軍根本聯系不上聯盟，只能盡可能離最危險的S區遠一些。

幾個當地的農民被順路救援到了指揮部，坐在角落裏唉聲嘆氣。其中一個被擬態蟲啃掉了半條腿，整個人都處於呆滯狀態。

有人說：“今年又要減產了。”

路過的護士笑話他：“能活下來都是福大命大，還管糧食。”

“我不管，豐田星這麽多人吃什麽？不然你們分把槍給我，我現在就去跟那幫臭蟲子拼命！”

護士趕忙攔下他，拼命安撫。

“……這裏，這裏，還有這個地方都可能還有幸存者，”王雲溪在地圖上畫了紅圈，“如果可能的話，希望可以將他們帶出來，送到S區的邊緣，那邊會有人接應，最遲到今天下午六點。”

蕭淮硯懶散地靠坐著，一眼看穿了計劃：“你們想利用低頻聲波把所有的蟲子都趕回S區，然後用重型武器炸死他們。”

“沒錯。”王雲溪點頭，詫異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他看上去漫不經心，但那雙眼睛透著非常覆雜的東西，遠不符合他外表的年紀。

“我們的車和裝備都夠，去把那些人帶出來沒問題，”蕭淮硯說，“但飛往M27的航行艦需要有人去手動關閉啟動系統。”

宿陵說：“我去。”

蕭淮硯看著他，那雙眼睛平淡而堅定。

“你一個人不夠，需要一個工程師。王警長，你可以和我的……同伴，一起去嗎？”

王雲溪一楞，這年輕人似乎知道了什麽——

“不對，是你必須和他一起去，你是工程師出身，只有你知道怎麽關。前提是，你必須確保今天下午六點之前，你們部署的武器不會無差別攻擊。”

王雲溪漫長的從警生涯中從未有跟此時一樣頭皮發麻的感受。她很討厭被人看穿。但偏偏這個討人厭的臭小子不是個啞巴。

“我相信王警長也不想犧牲。”蕭淮硯意味深長。

下一刻，他眼裏覆雜的東西又消失了。他補充道：“聯盟的大批援軍會在明天天亮之前抵達，只要我們一起堅持到那個時候。”

“我也和他們去，我這兒有加強款輻射槍。”連嘯搶先道。

“三個人足夠了。剩下的大家，麻煩三人結成一組。雲清、傲萊，和斐然盡量去往不同的地點。”

蕭淮硯說話的聲音很快。

宿陵聽得出來，他很累了。

這是他在這裏停留最久的一次。

他站在蕭淮硯身後，拍了拍他的肩。但是蕭淮硯沒有回頭。

臨走時，蕭淮硯一直送他到了車上。

宿陵坐在後座，聽見王雲溪說：“你必須留在指揮部及時跟我們傳達信息，不然等我回來再跟你小子算賬。”

“遵命，警長。”蕭淮硯敷衍的同時，探進身飛快地親了一下宿陵的額頭。

他像只偷了腥的貓，桃花眼瞇成了一道縫，滿意地打量著宿陵措手不及的模樣。

等目送最後一輛車開遠了，蕭淮硯才回過頭尋找暴風雪。

“您是要去哪兒？”有個年輕的警衛問。

蕭淮硯扯開嘴角，朝半空中的那個圓弧擡了擡下頜。

“我想去那兒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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